第04版:人文常山 2025年09月16日

老兵

  ▲王祥生(中间)参加国防教育宣讲

  ▲王祥生(右)和战友在一起

  口述:王祥生

  整理:马朝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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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叫王祥生,1956年7月出生,是浙江省常山县天马镇(现天马街道)人。我从小就贪玩,喜欢跟人打架,一打架就想赢,不愿意服输。当地有句老话“3岁看大,7岁看老”,不少人觉得我以后怕是要坐班房,我才不在乎这些闲话。

  十几岁时,有位功夫厉害的拳师收徒,学一坛拳(含3套拳花、1套器械)要33.33元学费。我没钱,就从父亲那儿偷钱报了名。学拳后,我打架更厉害了,在县城小有名气,身边总围着帮小兄弟,前呼后拥的。

  文革开始后,父亲被打倒,我受连累,被扣上“小爬虫”的帽子,学校不让我上课。我只好去放牛挣工分,每天把牛赶到河滩吃草,自己在草地上练拳。直到1970年,大哥退伍回来竭力劝说,我才重新上学。初三时,听说有位棍术高超的师傅收徒,我又立刻去拜师。

  文革期间武斗频繁,县城鸡飞狗跳,我的小兄弟也卷入其中,多次邀我参与。万幸当时我在上学,没跟着去。高中毕业时我已20岁,部队来招兵,父亲和大哥怕我在家学坏,逼我去应征——想让部队给我“上夹板”。我个子虽只有1米62,但常年锻炼,身体结实,顺利通过体检,拿到了入伍通知书。

  去部队那天,小兄弟来送行,齐刷刷站着,旁人都远远躲开、侧目而视。现在想来,若没参军,我大概率会成他们中的一员。

  2

  我成了南京军区守备第28团的士兵。新兵连里,战友们练得呲牙咧嘴,有武术基础的我却如鱼得水:连续卧推130公斤杠铃轻轻松松,投弹成绩70-80米,木枪对刺得找3个人对练才过瘾。

  服役第3年,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,我热血沸腾,写血书要求上前线——当兵没打过仗,总归是遗憾。我随部队抵达中越边境,编入广西军区独立师2团1营1连3排,任7班班长,一周后又兼任3排排长。

  1979年2月16日,我们在夜幕掩护下进入潜伏区。越方布了雷区、拉了铁丝网,为大部队开辟通道的任务落在7班肩上,我决定用爆破筒开路。我匍匐前进,拉出爆破筒引信,“轰”的一声,爆破筒炸了,还引爆了周边地雷。战友们接着上,半个多小时就开辟出一条宽10 米、长30米的通道。

  2月17日凌晨,战斗打响,我们冲过边境线攻打高巴岭。这座海拔1060米的山由30个小山头组成,拿下它战略意义重大,注定是场苦战。连里让我去高巴岭北侧无名高地侦察,夜里雾浓,我听见前方有枪械撞击声,趴在岩石后扔石头试探——顿时枪声像炒豆子般响起。我听声辨出敌方有两挺机枪、几十支冲锋枪,大概一个加强班甚至一个排的兵力。

  连里下令:“王祥生,把高地拿下来!”我带战友摸向敌阵,遭强火力阻击,一名战士当场牺牲。我带头冲锋,看到20米外有块突起的岩石,几个跳跃躲到后面,端起56式冲锋枪扫射。目测敌方工事距我50米,我投弹能到70米,扔出第4颗手榴弹后,猫着腰扑向敌阵,一个鹞子翻身跃进堑壕。

  硝烟里,我见堑壕内有3具越军尸体,边上堆着手榴弹,刚要弯腰去抱,突然冲出一名越军,距我不到两米。他左手提冲锋枪,愣了一下,我抢先抡起冲锋枪,用棍术里的“抡棍”招式将他打倒。战友们趁机冲上来,清扫残敌时我还抓了个俘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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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部队休整时开始评功,开战仅3天,我成了广西军区独立师2团首个荣立二等功的幸存参战者。5天后,我被任命为副连长——职务越高责任越重,更艰巨的任务很快来了。3月1日凌晨4时,上级命令我们拿下高巴岭934高地。

  跋涉10小时,距主峰只剩100余米时,前方接连爆炸,战士踩进雷区,多人受伤。越南地形复杂,沿途埋满地雷。连长朱积生看着我问:“王祥生,敢跟我一起排雷吗?” 我从不含糊,当即答应。

  没专业工具,我们就用手排雷。天漆黑,我和连长分别在左右,蹲下身子轻缓摸索,摸到地雷就小心排除。汗水流进眼窝,又沙又疼,却不能用手擦,只能拼命眨眼。排到第10颗地雷时,右边传来爆炸声——连长触发了地雷。

  连长右脚后跟被炸飞,只剩半只前脚掌连在脚脖子上,他拉着我说:“1连就拜托你了,兄弟们交给你。”我不想再让战友冒险,要了3支探路竹竿,用绑腿布接成5米长,勾着身子用竹竿拍打排雷。爆炸声不断,弹片擦着我飞过,左小腿被一块指甲盖大的弹片扎进,我试了试腿还能动,就没管,直到战后才用小刀剔出来。

  通道终于打通,战士们冲锋拿下了934高地。连长被送后方医治,连里很多工作由我代理,之后我又经历了多场恶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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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对越自卫反击战达成预期目标后,1979年3月5日,中央军委下令撤军,我们回到祖国,在中越1号界碑附近驻防,与越军工事相距仅500米,巡逻时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的黑痣。

  4月初,团政治处通知我,4月17日去广西军区报到,再去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读书。我很是激动,暗下决心以后要斯文些。当时连里除我之外,还有一位副连长,两人轮流带排守阵地,我想站好最后一班岗。

  4月11日晚,边境响了两颗地雷,夜色太黑,我担心有意外,没让战士去察看,只要求加强警戒。第二天一早,我带6名战士巡逻侦察,返回时突然“轰轰轰”几声巨响——一名战士绊到连发地雷,1人牺牲、6人负伤,我的左肘关节被炸成粉碎性骨折。

  我瞬间明白,昨晚越军是故意引我们来的。越军接着开火,我单手端枪扫射,却因受伤灵活度大减,左臂、左脚掌弓先后中枪,最后一颗子弹从后背钻入、穿透左肝、从腹部穿出。还好战友们增援压制住敌人,才把我们救走。我躺在担架上,很快失去了意识。

  5

 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,没想到经4天抢救,我醒了过来。眼前全是白色——蚊帐、被单,身上缠满纱布,疼得一波接一波,可这疼痛感让我踏实,证明我还活着。

  在医院住了56天,我决定“逃”回去——左臂肘关节还打着石膏,两处枪伤没好,3块弹片嵌在左后颅和脖子里没取出,但我想回阵地跟兄弟们在一起。

  见到连指导员时,他又气又急:“第一,赶紧给医院打电话说明情况,他们都快急疯了;第二,给家里拍电报报平安,你家人以为你牺牲了。”原来开战前我给家里写过信,之后没再联系,老家人武部误传我牺牲,让家里提供照片做烈士档案,父亲哭着发电报问情况,偏偏我又从医院“消失”,大家都乱了。

  3天后,大哥赶到连队,上下打量我好几遍才松气,接着狠狠骂了我一顿,还给了我50块钱让我买好吃的。大哥大我12岁,曾是抗美援越的汽车兵,我俩感情好。正说着话,战士路过敬礼喊“王连长好”,大哥眼睛瞪得像电灯泡:“你都当连长了?有工资,把50块还我!”

  可我在连队只待了1个月,伤口化脓又住进医院。战后,我们连被广州军区授予“夜老虎英雄连”称号,我带的7班也获“智勇双全、英勇善战”锦旗。战争的伤痛伴我一生,我从不后悔,唯一遗憾的是错过了去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深造的机会。

  1982年底,我们团改番号、整建制,开赴到洞庭湖畔搞军垦生产。从握钢枪到拿锄头,战士有情绪,跟我抱怨:“早知道当兵是种地,让我爹来就行!” 我虽也想不通,但还是批评他:“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。”

  6

  角色变了,可我要强不服输的性子没改——战场不怕牺牲,搞生产也不能掉队。我们连有1672亩地,任务繁重,我发誓要把战士当亲兄弟待。我有个笔记本,记着每位战士的生日、家庭地址、亲人名字、性格喜好,每天都翻,就怕错过谁的生日。

  给战士过生日也简单,按老家习惯煮碗长寿面,卧三个荷包蛋。很多战士吃面时,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。那本笔记本都被我翻烂了。

  到农场的第二个春天,我体内弹片和伤口感染,又住进医院,术后插了根引流管排异物。可当时正是播种季,我在病床上待不住,又偷偷“逃”回连队,手里提着引流吊瓶出操。战士们见我按着肚子、提着重物跑步,都哭得稀里哗啦。我不能弯腰干活,就在田边给他们唱歌、讲笑话,业余时间组织他们打球下棋,在旁边鼓掌加油。这引流瓶,我带了整整3年。

  在兄弟们的努力下,我们连连续4年产量第一、交粮总量第一,连续4年被评为先进连队、先进党支部,还连续4年荣立集体三等功。

  1984年我回老家探亲,以前的小兄弟纷纷来看我,一起吃饭回忆往事。可也有部分兄弟走了歪路——1983年严打时,他们因拉帮结派、打架斗殴、偷盗抢劫被逮捕判刑。我决定去监狱看他们,买了笔记本和钢笔当礼物。

  第一个见的是以前最要好的兄弟,几年不见,我俩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,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军官,生分了许多。我把礼物递过去:“好好改造,多学文化,出来重新做人。”他却推回来,歪着嘴说:“别装了,你要是没参军,现在跟我一样蹲班房。”

  我愣在那儿,说不出话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战友们夸我“昔日战场英雄,如今生产模范”时,我其实受之有愧——若没参军,我可能真的会活得没出息;若没打仗,我顶多是个平庸的兵,不会有这些荣誉和后来的人生。我该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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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993年,我转业回常山,先在县民政局优抚科任科长,负责退伍军人事务。后来发现救助管理站没人愿意去——这里要常跟精神疾病患者、流浪汉打交道,上下班不固定,面对的多是社会消极面。可我觉得这个群体最需要关心,就主动调了过去,一干就是12年,直到退休。

  退休后我也闲不住,村社、学校、单位、企业搞爱国主义教育,我就义务去宣讲,至今已有近万人听过我的课。2019 年,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成立“U见老兵”调解室,我成了不拿薪资却准时上下班的调解员。

  目前,常山有8000多名退役军人,我既是老兵,又在县民政局优抚科待过,对相关政策熟,学些新政策就能上手。很多老兵把事务局当“娘家”,不久前有位老兵来要求增加福利待遇,我对照政策发现他不符合条件,就跟他说:“咱们老兵不能像小孩,见别人有玩具就想要,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得的。”我知道,当年愿意为国流血的老兵,从不会提过分要求。

  他们有诉求,我就听;政策内的,调解室尽量办;政策外的,就解释清楚让他们踏实回去。其实在调解室,我更希望老兵们常来坐坐,喝杯茶,聊聊军营往事。

  以前我性子急,这几年练起了书法,还写下“离军不离党、退役不褪色”的条幅,装裱后挂在调解室墙上——这是对自己的勉励,也是鞭策。

  今年9月3日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日,我一早就守在电视机前看阅兵。看到威武的军队、先进的装备从天安门前经过,我激动得流泪——祖国强了,军队强了,我们不想打仗,但绝不怕打仗。

  我是个老兵,我骄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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